二 爷

李春潮（辽宁营口）

二爷是个秃子，起先周围还有一圈白发，我和石头说他长得像列宁，二爷瞪着两个眼珠子问道：“什么宁？”“列宁”我和石头齐声答道，二爷摸了摸后脑勺一脸茫然的样子：“列宁，百家姓有姓列的？”我和石头这个乐呀,后来二爷索性就都剃了,而哪笑声仿佛至今还在回荡.

二爷的木匠活做得很好,价钱公道,村里谁家盖房、打家具都愿意找他.赶上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招呼我过来:"小儿，二爷教你木匠咋样？"我假装想了想说道

：“那你得给我做汽水喝。”"你个鳖羔子我还得求你"我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

     二爷会做一种汽水，用小苏打冰糖白开水勾兑而成，味道和卖店的差不多，关键不用花钱。其实每次看见二爷推刨子手就痒痒，你要是主动求他，他总会說：“去去，瞎耽误功夫。”长条凳上锯出几道横线，木方固定在横线之间（二爷叫他哑巴尺），再系上一根绳子，二爷用脚蹬着嘴里很有节奏地“嘿”的一声，一片刨花就会落下。

我问二爷：“是不是嘴里不嘿一声，脚不蹬一下，刨花下不来。”二爷乐了：“你把俩胳膊捆上能跑快不，万事万物都有个理有个协调性，在哪开门在哪开窗你得让人看着舒服。”随后就是黄花梨油松枣木等等，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听得我入了神，觉得二爷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

       快过年啦，二爷从集上买来彩纸开始做门钱。样板早已成竹在胸，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江河湖海，方钱古纹，再就是吉庆有余五谷丰登之类的吉祥话。彩纸按尺寸裁好，五十张一沓，放上样板，用纸捻钉好，固定在木敦上，各种凿刀叮叮当当从早刻到晚。最主要的是要用它们换来供祖宗龛的粉条红烛燃香，九叔和父亲都要帮忙。 

我们家族男孩起名是要泛字的，我记得上联是‘景兆广春荣昌明继业’下联配‘鸿恩多福庆积善传家’。初一拜年，必要磕头，默念一遍，二爷才会把一张崭新的钞票放在手上，心里却是满满的沉甸甸的。最有意思的是孔会计，大概常在村部落了病，家庭会议

是必须的。二爷就跟我打赌：“小儿，你要是把你孔叔的二是什么内容听到，我输你五天汽水。”我趴在孔叔家的后窗根，孔叔的声音很高：“我今天的会议有这么几项内容，第一大项里第一小项，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家今年的收入支出，第一┈┈。”伸得我脖子这个酸呀，没办法只好给二爷收拾了五天刨花。

       二爷有把军刺，二奶说是从日本人那里弄来的。我有些怀疑就问二爷，二爷拍着胸脯说道：“解放营口，我和你孔叔他爹一副架，那炮打的地都跟着颤，天都照亮了，那人死的后来抬不过来，就挖个大坑一块埋了。”我挠了挠脑袋：“我爸说那是跟蒋介石打，没有日本人。”二爷眼珠子又瞪了起来：”闹日本子，你去打听二爷怕过吗，日本人见到我不笑不说话。”石头眨了眨眼睛说道：“给日本人做事，那不成汉奸了吗

？”二爷捋了捋白胡：“给日本人做事不容易，像牲口一样让人看着，为什么，没文化，不识字，所以一定要好好读书，才不能让人欺负，两个鳖羔子，上面那个豁口是不是你俩弄的？”我和石头相互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用它削冰叉太好用了，筷子粗的铁

钉，一下就剁为两半）

       远山叠翠，溪水铮淙，一队小鸭子跩呀跩的走进绿阴深处。阳光就像一个小孩，牵着二爷的衣襟爬上门口的青石板，二爷喜欢眯着眼睛听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带走一串串声响。二爷老了，腰弯得像猪圈旁垂柳。村道上再也看不到二爷的小驴车和二爷悠闲的模样。二爷便别着小铲在屋后的菜地挪着细碎的脚步。在二爷的手里没有出不了的苗，没有爬不上架的秧，黄瓜多得赛豆角，豆角粗得如黄瓜，西红柿比得过

石头的脑壳。有一年大旱，二爷急得没法，就拎着小茶壶，一壶一壶从房前打水一颗一颗地浇。冯婶拦过二爷：“二叔，你可别折腾了，大热的天，你别走黄瓜秧前面。”

二爷撅了撅白胡，冒出一句：“天作孽还可活，人作孽不可活。”那掷地有声的话语，每每想起，就觉得脚下的大地是那样宽广，每一步是那样坚实。

     考上高中，要离家去城里读书，二爷拉过我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手绢包，打开一层又一层，最里面是一沓大大小小的纸币：“穷家富路，不知道二爷能不能赶上你考上大学，小儿啊记住，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念书才有出息。”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了。那沓票子至今我还保存着，有长江大桥、纺织女工、女拖拉机手、车床工人、飞机、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