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蚕到老尚怀丝

——读铁辛陈怀先生的两组诗

邰育诚

2015年9月，陈怀先生百年诞辰，重读先生生前诗作，其报国之志和爱国热情，实为营川文坛楷模。谨列两组诗为证。

忘记是哪一年了，我随本单位的杨曦光先生（时为营口市诗词协会副秘书长）去拜访铁辛先生。先生见我们来，非常高兴，把自己的一些诗作和书法作品拿给我们看。其中有早年写的《自题小像七绝五首》，清甜如水，韵味无穷，我对先生说，我很喜欢这五首小诗。过了一年多，还是曦光从先生处归来，带给我一帖信函，里面有先生用宣纸写的《自题小像》五首是给我。（这五首诗收录在《铁辛手书诗词初选稿》节3——4页），是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九年先生作的。我抄录于下：

藩篱从不羡南溟，举世何人阮眼青。

又是一年飞絮尽，为留小影纪飘零。

砚田未种蓝田玉，古镜难为玉镜台。

留得此身清似水，白云飞去任飞来。

未乘情潮入爱河，更无天女伴维摩。

诗奴酒婢全石友，狂态王郎斫地歌。

未必谦撝皆道德，自来高洁展狂狷。

大江淘尽英雄泪，便欲骑鲸学滴仙。

六载风尘愧黑头，一腔空抱杞人忧。

中宵拂拭青萍剑，尽歼家讐与国仇。

这五首诗是言怀诗，抒写自己的报国之志。诗中的典故较多，为什么多用典故呢？我想，可以写得含蓄一些，也可以借古寓意，更恰当地表明自己的心情。

我先试解释一下我对诗中典故的理解。

第一首的首句，典出庄子的《逍遥游》。大鹏能飞上九万里之高，飞到南溟得六个月时间。小鸟笑它，你飞那么远干什么呢？

阮眼青：《晋书阮籍传》说，阮籍见了不喜欢的人以白眼对待，对所器重的人以黑眼对待。诗人写这首诗的时候虚岁二十，还没有走出家门，没有远走高飞，世上也没有看重他的人。当时的局势已是国难当头，诗人此时立下报国志向，写诗题小像，为的是记下自己入世经历。

第二首，自己一直在读书，不富不贵，但自己却志洁如水，任凭风云变幻，一定守住这份清白。

第三首，维摩，梵语，意为清净、净名、无垢。诗人不去追求爱情，只以诗、酒、金石为伴。“王郎”典出杜甫《短歌行，赠王郎司直》，王郎慨叹有志难伸，酒酣以剑击而歌。诗人没有赞许王郎之意，以为是“狂态”。

第四首，狂狷，耿直，加上“狂”，似有高洁、狂傲之意。谦撝，也是谦虚之意，诗人认为谦撝也未必都是好的，而狂狷只是高洁、耿直。骑鲸，扬雄《羽猎赋》“乘巨鳞，骑鲸鱼”后指文人隐遁或游仙；谪仙，即李白。诗人决心守住自己高洁的人格，在那黑暗的社会，报国之本难伸，宁可学李白，隐遁。

第五首，当写于一九三九年，距第一首时已过6年。黑头：指头发未白时就作官，身处祖国危亡之际，自己没能挽回时局，颇感愧疚，以至夜不能寐。但他决心奋起，为国报仇雪耻。

这五首诗写于二十至二十五岁之间，还没有结婚，那么年轻，便忧国忧民，决心投入抗战救国的事业。

据先生之子陈国介绍，在武汉保卫战中，飞行员陈怀民一连击落几架敌机，自己的飞机也受伤，但他没有跳伞，而是驾着受伤的战机冲向敌机，与敌人同归于尽。其英勇壮烈令全国人民和诗人极为感动。先生当时的名字是“陈国良”，为此，他把名字改为“陈怀”，用以永远怀念英雄陈怀民。由此表现出先生的强烈爱国主义精神。

二

铁辛先生半生坎坷，经历过当“右派”、凌源劳改，又身体多病。这些都没减先生的爱国热情。尤其是在平反之后，改革开放以来，先生如朝阳喷薄而起，他像年轻人一样，焕发出朝气，在教学的同时，发起成立了金牛山诗社（营口市诗词学会），创办了营口业余书法艺专，辛勤耕耘，培养后生。

铁辛先生是市政协委员。一九九零年一月，市人大和政协开会，报社原副总编辑任民和我，与先生同在一组。每天早晨开会之前或者中间休息时，先生都要拿出几首诗给我看。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风（这首诗也在《铁辛手书诗词初稿选》中）：

五言     一九八八年七月六日病中自况十五韵

吾年七十三，古云是一坎。锻炼虽经常，未能袪病患。去年脑血栓，今年又血便。医护笑相迎，又来住二院。自吹不服老，老境何能变。辗转五十年，蹉跎白发现。打也打不倒，踹也踹不扁。砸也砸不碎，嚼也嚼不烂。东奔西颠身，南腔北调汉。居家无所争，必也争手干。可欺以其方，难阻之于绊。血不愿轻流，头不可妄断。言谈时有失，错误常难免。眼前云雾纷，何惜桑榆晚。明知风烛年，尚怀弦歌愿。嗟此白发翁，谁与为之伴。

我看了不禁笑出，既恢谐幽默，又极为形象，特别是“君子无所争，必也争乎干”和“明知风烛年，尚怀弦歌愿”，多么豪迈！诗写于一九八八年七月，一九九零年一月给我看的，一九九一年一月十七日就逝世了。这哪里是一个行将离世的老人，不仅达观快乐，简直是一个跃跃欲试投报国家大干一场的壮士！

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道：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微斯人吾谁与归！

我想，如果范公今天尚在，他一定是铁辛与归做。中国的知识分子，千年一脉，其爱国之心真是灵犀一点通啊！

营口日报社原副总编辑任民先生为铁辛手书诗词初稿写的言序中这样说：

他把心血献给了社会，同时也把人生的轨迹刻在祖国大地上，存活在人心里。尤其值得提及的是，陈怀先生早年经历多舛，参加革命工作后间有坎坷。但他爱国的拳拳之心不泯。

东隅已失，桑榆非晚。愈到暮年，意志弥坚。绝症缠身，热情不减。诚如屈子所云：“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陈怀先生所走的道路，可以说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缩影。

任民先生的评价极是。

高山仰止。可惜拙笔难书敬意。先生百年诞辰，聊以小诗为祭：

一

谪向荒山不自哀，衔杯乐望岭梅开。

岳阳千古楼头月，照鉴先生暖砚台。

二

颠连未写断肠诗，报国时来岂怨迟。

秋菊经霜仍吐艳，春蚕到老尚怀丝。

三

蚕老丝长锦织成，殷勤绣上百花明。

曾经于植千千树，辽水春风满目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