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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陈怀先生

记忆中的陈怀先生


刘靖林


提起我的老师陈怀先生,上了一点年纪的营口人并不陌生。我在中学时就结识了陈怀先生,因为他和我的父亲刘鸣同有交往,后来又在美术服务部一起工作过大约三年左右,从而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时的陈怀先生正处在他人生低谷难以自拔的非常时期,自由受到一定的限制。先生受反右斗争和历史问题的影响,被迫离开了他一生最钟爱的教育事业,1959年被遣送凌源劳动教养,1962年解除教养,从凌源遣送回营口,由街道办事处管制。在此期间,陈怀先生被送到街道开办的美术服务部干活。当知道陈老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大家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都是老熟人,而且这里还能发挥陈怀先生的特长,写写画画也是陈老的所爱。这在表面上看是皆大欢喜之事,其实并不象我想象的那么简单。陈老在当时属于有严重历史背景的内控人员,工作即是劳动改造的过程,每周必须写出思想汇报并送交有关部门。这对当时有问题的人员是一种监管手段。上级领导也经常叮嘱我们,要监管陈老的行为和语言等等,而且责成美术部领导每月写出陈老的改造情况及工作安排。虽然如此,但我不以为然,大家也都认为陈老虽是改造对象,那都是历史的问题,对我们的学习成长毫无关系。我只是知道陈老知识渊博,作人严谨谦和,感情真切,诗词书法都属上乘,是中国传统文人的典型代表。因此遇有书法上的问题常向陈老请教。不负重望的陈老有一张慈祥善良的面孔,虽然地位在众人之下,但态度不卑不亢,平易近人。大家都喜欢称他“陈老师”,无论打理工作还是私人相求,他都毫不犹豫,任劳任怨,因此赢得社会和众人的信任与依赖。工作上的大事小情,大家都喜欢让陈老参与。

有一件事使我记忆犹新。美术部每年都要为周边的小学校印制寒暑假作业,这是又麻烦又容易出错的一项工作,而且没有多少经济效益,谁都不愿意去做。当时的印刷条件太差,用最原始的手工刻蜡纸,用手动油印机印刷,一不小心,蜡纸就会断裂。重刻一张蜡纸很是麻烦:蜡纸覆在专用的钢板上,用铁尖笔一字一字地刻出来,一般人难以完成,要有过硬的书写功力,还要具备编排能力。每次寒暑假作业,都是陈老和校方先编好方案,由陈老刻蜡纸版,我们只能印刷。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陈老每天六点就来到工作地点刻蜡纸,确保八点上班准时印刷。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中午吃饭时间都没有,只喝几口水是常有的事。印刷寒暑假作业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有时为了赶时间,下班后陈老就把蜡纸带回家里,晚上借着微弱灯光工作到深夜,而且不计报酬。第二天,陈老拿出刻好的一张张蜡纸,笑呵呵地递给我们。那工整的字迹,严谨的笔画,就象书法作品一样。蜡纸虽然没有多少重量,但是拿在手里,我却感到沉甸甸的。我小声对陈老说:“等休息的时候,您教我怎样刻蜡纸,今晚我帮您刻几张。”陈老很高兴地说:“你的基本功很好,只要熟悉一下就可以。”在陈老的指导下,我拿起铁笔试刻了几行。陈老欣慰地笑了。从此每天晚上,我都要刻上几张,为陈老代一点劳。虽然有些辛苦,但我为又学到了一门技术而感到兴奋,在以后的工作中也确实发挥过作用。

好景不长,正当我和陈老交往过密之时,突然接到上级指示,美术部停止营业(不知何故)。我们只好各奔东西。难捨难离之情,一言难尽。我最担心的就是陈老的去处。陈老身体不好,又做过胃切除手术,工作上出力的事很少叫他去做。这一分开,就不知道他的消息了。尤其是陈老的特殊身份,想起来叫人有些不安。在特殊的年代,即使知道了结果又能怎样呢?只能听天由命吧!分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勇气去问候陈老如何,也很少练习书法。记得1966年的六七月份,一个星期天,细雨绵绵,上午我写了几行楷书,下午鼓起勇气,去求教陈老。当我出现在陈老面前时,陈老正在炕桌上写什么。我的突然来访,使得陈老喜出望外,不知所措,立刻从炕上下来拉住我的手,好久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微笑地看着我,眼里虽然有些湿润,但目光炯炯有神。就在这时,陈老的老伴提着菜篮子从外边走了进来,先是问候了一下我的父母,然后话匣子就打开了。陈老的老伴在花园小学教书,是我市的优秀教师,性格开朗善谈,我们都尊称她“张老师”(名张玠)。陈老的苦衷很少和外人道也,很多事都是张老师唠叨出来,我们才得知。张老师说:“美术部关停不久,陈老师就被送到日用铸造厂(当时的铸锅社)工作,很辛苦,搬铁块子,干杂工,一天下来很累,回家后只能瘫软在炕上,什么都干不了,有时节假日也不休息。”唠叨了好一阵子,张老师去了厨房。这时陈老给自己打圆场说:“没有那么累,只不过没有拿笔写字的机会了。”又风趣地说:“换了一种改造的方式,不一定是坏事。”看到陈老无奈的样子,我有些不太自然,不知从何说起,随手在炕桌上拣起一张纸看了起来,上面是用行楷写的一首律诗,字迹挥洒自如,端庄大方,神采飞扬,飘逸脱俗,有清风出岫之感。看了好一阵子,才用不成熟的腔调小声读了一下内容:

一盏清泉洗秃毫,久经污染墨难消。

炫才悔作生花梦,灭顶惭推苦海潮。

漫说刚柔能共济,须知黑白不容淆。

请君从此归箱箧,铁臂银锄学体劳。

这是美术部歇业之后,陈老不能拿笔工作而去做苦力的感受。读罢之后,我偷眼看了一下陈老的表情。他面带苦涩的微笑,出乎我的预料。再细细地品味诗的内容和诗人的难言之处,写得很有内涵,尤其是那圈圈点点的地方,我略有领悟。全诗拟物写人,含蓄地表达了诗人的心理怯懦和无奈。“刚柔能共济”和“黑白不容淆”道出了当时的阶级斗争和历史不能更改的现实。最后一联:“从此请君归箱箧,铁臂银锄学体劳”,既有一腔桑榆非晚、空怀报国之志的无奈与遗憾,又有笑对人生、顺天知命的乐观态度,使我感动。我们无言相对了好久,各自的心理矛盾,在僵持中难以表达。这时,陈老如大梦初醒,没头没脑地问了我一句:“字还写不写了?”“啊,您老要不说,我还把这事忘了。”我从口袋里拿出上午写的几行楷书,请陈老过目。陈老端详了一会便说:“你的基础不错,只要坚持,就能学成。但要按帖去写,临像每一个字。结构可参考碑,笔法一定要临帖。”几句话,对初学书法者讲明了基本的要领和方法。我为能有陈老这样的良师益友感到自豪。外边的雨还在稀利哗啦地下着,这时我要起身告辞。我撑开雨伞向外走去,当走出房门时,陈老依依不捨地拉住我的手,要送我到大门外。推辞之中已经走出了大门。陈老的衣服已湿大半,我想快步离开,让陈老快点回到房里。我走出几米开外,回头望去,陈老依然向我招手,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从额角上往下滴哒哒地流。我带着小跑,走出百米,再次回头望去,陈老的身影象一座雕塑屹立在风雨之中,好象是在等待更大的暴风骤雨的来临

[发布时间:2015-10-09 13:53:42 ] [阅读次数:1505 次] [打印本页] [关闭本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