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切磋是诗词的第二次创作。第一次创作是作者的第一投入,包括审题、立意、布局、结体、选材、造句、炼字、营造意象、修改润色。第二次创作是创作主体与客体之外的第三者间的沟通交流,换言之,创作主体是作者,创作客体是作品,第三者则是主客体之外的交流切磋,亦即第二次创作。由交流切磋而形成的第二次创作是沿着第一次创作的路径,从不同的眼界、不同的角度和深度审视、研讨相同的主题,从而达到不同的思想和艺术效果。交流是第一次创作的深入,它的手段是切磋,第一要义是治病,用第一等眼界、第一等胸次、第一等器用锤炼通关,达到“抑扬去就,与众共之”的目的。
第二次创作必赖“药病”之理。治病之理寓治国之道,亦用于治诗之道。刘禹锡“以弭病于未然为先,而攻治为后”(《药鉴》),弭病于未然乃交流切磋之大义,病即生,便要“攻治为后”,攻治之法,诚如命理“有病方为贵,无伤不是奇”之说,诗之大要,以气为贵,以贯通为奇,以“药病”为第一紧要。切磋必要琢磨,必须“药病”,宋人张耒亲眼见白居易诗稿“翻来覆去修改”(《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引张耒语)。“翻来覆去修改”即是“药病”之所为。诗之病,大抵无根、无题、无气、无篇、无味、无我、无骨、无眼八种,气不通、理不顺、有气无根、有根无气乃诗万病之源。诗病须医,医治之法,如孔子“就其病而药之”(《论语》),以药病之理,更其结体,完其皮肤,剔其病灶,洗练其身,藻雪其精神,然后动心忍性,舒展境界,增加流动之势。交流切磋必要诊断诗的病因病源,查寻病灶所在,然后用药祛之。此便是药病之理,药病者,无非是对症下药而已。
第二次创作必用锤炼之火。天道有寒暖,地道有燥湿,诗道有阴阳向背。切磋之器如熔炉,寒则烘之,热则散之,亏则盈之,满则泻之。诗病在于疏导调理;诗火候必经锤炼、锻造,诗的意境如电熔,起承转合如电极,用最小电流产生最大熔池,这便是熔炼之法。白居易反复修改,杨万里焚诗八百,皆属不炼之炼。经过提炼加工语言是具有音乐性、弹性的诗性语言;经过锤炼的语句富于美学的启示和灵动,具有感人的力量;经过提炼的意象,具有悠长深远的意蕴,表现无尽的张力,真正使主观情绪融入到客观境界中。交流切磋可以令死词活用,陈词新用;化繁为简,去粗取精;可以脱胎换骨,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
第二次创作必备通关之密钥。通关者,“生化制用”关关相通,起承转合环环相扣。用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线把意象链接起来,这条线就是通关之密钥。把“生化制用”与“起承转合”放到一个盘里、作为一个尺度去丈量诗的内在结构,衡量诗的意象空间,体现切磋的内在意义。“生化制用”之“生”乃长生之生,是谓矛盾的生发时宜。人的诗思与自然物质一样,不经胎养便无以为生发。文思的孕育来源于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源泉。诗的所谓“起”只是诗的外在结构的一般体现,“生”则是诗的内在结构的本质所在。无“生”难以为“起”,生是起的本源。所以古人言“天地之大德曰生”。诗的生发过程是人对自然的认识过程,也是由感性而至理性的过程,人的初始感受与理性思考一经碰撞便如开闸之水,一泻而出。诗本不是无端之物,它由客观感应生根于心,再经理性胎养,一朝分娩,破题而出。这便是诗的长生之理。
“化”为合化之势。是谓矛盾的发展与深入过程。诗思一经生发,必然成长,譬如青藤自春而生,自夏而长,其根愈深,其蔓愈长,此谓势也。诗的“承”是诗的外现,与势无关。只有诗的“化”才是诗的内质,它可以驾驭矛盾营造一片浑然的意境,这便是所谓的势。它经心动而生,情动而长,其情愈烈其势愈强。此起彼伏,一发而不可收拾。
“制”为制衡之所。是谓操纵与解决矛盾的机关所在。这既是问题的“檄”,也是矛盾运行的点,在此节点之上,不但可以看到诗的过去,也可以展望诗的未来。掀动此括,可以将激动的情绪缓慢下来,也可以教迟缓的情怀赶上躁动的步伐。这“制”绝非起承转合的“转”,它既是矛盾集结疏导的关键,也是诗潮起伏的折点,变化进退之机无不尽出于此。此“制”必从气从象,从气则须理气,从象则须意象,收发阴阳,变化开阖,制衡通关势非寻常。后人对此尽皆言“转”,然转之无轴,行之无气,不谙变化何以为诗?
“用”为通用之局。是谓驾驭矛盾并为我所用的流转之局。将消长了的矛盾投放到理性之中流转,是“用”的根本任务。我们知道诗的过程是诗人心灵净化的过程,是矛盾消长解决的过程,这是以性解诗以气解诗的宗旨,所以我们以“用”括之。这与传统意义上的“合”是截然不同的,“合”乃扣合之意;“用”则取用之意。所以古人云“其为道也,用行舍藏,进退可度”(《文选》)。既为通用之局,不但可以概括全篇,统揽全局,更为重要的还可以通幽玄以下今古,揽风云以寄胸怀。它既能笼括语言,迭起高潮,又能深入理性,升华情绪。只有有了“用”,诗才能称得起为诗之道,只有使用“用”,诗才能进入理性与情感的层面,走入主观与客观共同营造的境界。
第二次创作必谙抑扬之法。交流切磋乃雕琢之器用,割舍之手段。王实保《唐摭言》“盖以朋友之臧否,文艺之优劣,切磋琢磨,匪朝伊夕,抑扬去就,与众公之”。“抑扬”者,扬其精神、扬其格调神韵。抑其率直板结、抑其空调游滑。“去就者”,去其糟粨,去其所非;就其题旨,就其所是。“与众共之”者,奇文共赏,疑义相析也。交流切磋必用抑扬去就之法,抑扬在音,宫商角徵;抑扬在律,黄钟太吕;抑扬在调,平上去入、制腔吹管。去就在格,秾丽冲淡;去就在情,嘻笑怒骂;去就在心,别离托寄。如此切之磋之,虽非回炉另造,已不逊再生之功。
抑扬的矛盾关系表现在阴阳、动止、有无、消长、对立、统一、互补、错位上。无处生有,有处生无;动不忘静,静不忘动;观照自然,体悟生命;运用夸张、对比、比喻、兴象、通感、逆挽、示现诸法,使抽象板结的概念变成活的意象,进入一片空灵的境界,是第二次创作的最大追求。第二次创作就是再造,就是去繁文缛节,去隔阻肤浅,就地取材,因材制用;就是旗帜鲜明地弘扬正统、反对虚伪,实现“与众共之”的思想艺术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