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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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学玉
“是个几!”,这句话我最先是从一个小吏的大千金嘴里听到的。“是个几!”这三个字大有深意焉,它是用肯定的句式,作否定的表达。一个只有小中专文化程度的“吏二代”,其文化修养也算是够可以的了。言外之意是:对方什么都不是。不,在“是个几”的前面还要加个字:“他”,完整的表达是:“他是个几!”即他啥都不是!正话反说,潜台词是:我不含糊!我才是真正的“是个几!”那气使颐指的架势,不一般——确实很“牛|”,使人很容易想到时下“官二代”中颇为流行的那一句名言“我爸是X长!”听了这句话,让我很受启发:父荣子贵是也;推而广之,也可以说成“你是个几!”、“我是个几!”,或者语气再加重一点:“他究竟是个几!”、“你究竟是个几”、“我究竟是个几!”
“他”和“你”咱管不了那么许多,还是说说“我”吧,“我究竟是个几!”仅以我四十余年学习古典诗词为例,大体经历了两个阶段:一个阶段是启蒙阶段,与“是个几”这句名言相联系的是,在这个阶段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几!”也就是不知道深浅,不自量力,自我欣赏有余,自我检讨不足。所以,好张扬、好表态、好指手划脚。实际是太肤浅了,太孤陋寡闻了,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太沉不气了,太急于求成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过于急功近利了!结果是碰了不少钉子,吃了不少亏。“满招损,谦受益。”这是毫无疑义的。
当然,并不是一味的骄傲——翘尾巴;有时也有自卑感,自惭形秽。总之,妄自尊大和妄自菲薄常常是交织在一起的。骄傲和自卑,其实,是一对孪生兄弟,是互为里表的。说到底就是在自我认识上陷入了盲目性,是缺乏自知之明的表现。
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什么?并不是说初生牛犊比老虎本领还大,而是初生牛犊没有见过世面,根本就不知道虎的厉害——想当初,我就犯这个毛病。眼界太窄,见识太少,知识贫乏,坐井观天,妄自尊大,焉能不犯片面性的错误?
钟叔河先生编《知堂书话》时,在序言里写道:张宗子《〈一卷冰雪文〉后序》末节云:昔张公凤翼刻《文选纂注》,一士夫诘之曰:“既云文选,何故有诗?”张曰:“昭明太子所集,于仆何与?”曰:“昭明太子安在?”张曰:“已死。”曰:“既死不必究也。”张曰:“便不死亦难究。”曰:“何故?”张曰:“他读得书多。”是啊,你没有“他读的书多”、没有他的学问大,你怎么就可以随便“诘之”呢?!《文选》中怎么就不可以“有诗”呢?!这便是盲目性的一例,不能说是孤陋寡闻,至少可以说是有点冒失。
现在回过头来,再仔细想一想,我还真得感谢二十多年前的那位“千金”的口头禅:“他是个几!”不要以为这话刺耳、不中听,这既是提醒,也是忠告,是金玉良言!
这就是所谓的第二个阶段: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个几!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是明·杨升庵先生对人生的参悟,也是对历史的参悟。颇有点看破红尘的味道,是真正知道自己“究竟是个几了!”但从仕途的角度看,这对于先生来说,已是晚三秋了。先生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高傲近乎于狂妄。本来是当朝老朱家的私事,是人家的内政,干你屁事!可他不知深浅,不知天高地厚,非要出面干预,认死理,一扭到底,摇头晃脑,喋喋不休地争谏,惹得皇帝老儿龙颜大怒,这便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几的”典型例证。那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发配到云南,终生不准回老家!这回该老实了吧?也该知道自己“究竟是个几”了吧?不过这皇帝老儿总还算是法外开恩,蛮够意思的,还允许他还在那个蛮荒之地动笔写书,以至于写到终老,著作竟至等身。
不妨插句话: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那位吏二代是否也有类似的参悟:我“究竟是个几?”我爸“究竟是个几?”
仅就欣赏诗和作诗而言,窃以为,目前,我尚处于处于初级阶段:我只是一个业余诗词爱好者,距离诗人、专家尚有很大的差距;我写的东西,不过是习作、是草稿。而对于浩瀚无边的诗的海洋,我当下所涉猎的那么一点东西,实在是少的可怜,有待于不断地“充电”,进一步接受启蒙教育。
几年前,我曾经写过一首题目是《自嘲》的诗:
痴愚绝顶入歧途,乏术惟余捧本书。
为问哥们是个几,欲充南郭有竽无。
石頑独恨头难剃,草矮惯言吾不如。
卌载艰辛何所获,一堆废纸上墙糊。"
这决不是所谓的谦虚过头,而是事实,是实事求是,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这其中的“是个几”就是我引用那位“吏二代”的名言,是我长达四十余年从事诗词写作的心得体会。
释迦牟尼考问他弟子:“一滴水怎样才能不干涸?”弟子们的许多回答均不能让他满意,最后释迦牟尼说:“把它放到大海中去。”表面看是如来在考问弟子,而实乃圣者自道,把自己和所创立的经典,看作是“一滴水”,而把芸芸众生看作是“大海”,“一滴水”只有投到“大海”中去,让普天下众生所接受,“才能不干涸”,获得永恒。真乃圣者也,知道自己“究竟是个几”。
现在回过头来看,小有醒悟:我搞出的那些“豆腐块”抑或是“豆腐渣”,没有什么新东西,毫无创意可言,实际是在吃老祖宗早已炒糊了那锅馊饭。我曾撰写这样一副对联:
老戏尾声,小丑登台,相竞须亮;
古弦绝响,大师谢幕,谁都别装。
这也是我对当今炒得沸沸扬扬、连篇累牍地登载在各种诗词刊物上的、今人的作品的基本看法。
据说《太白酒楼》上有这样一副“不合律”的联:“我辈此间宜饮酒,先生题诗在上头。”受此联的启发,我续写了一副歪联:
我辈此间宜饮酒,先生题诗在上头,但请躬身、闭嘴、搁笔——拜矣;
今番这里竞争鸣,草野出身在下边,只管放胆、开心、尽情——玩吧。
我之所以孜孜不倦、持之以恒地学写诗词,那只是因为它是我的爱好,是我的精神寄托,是我工作之余特别是退休之后的一种生活方式和生活状态,是八小时睡眠之外,打发日子的好营生。
基于这种认识,我不轻易对他人的诗词作品妄加评论,也不轻易动笔改动他人的诗词作品。这是因为:个人的水平(德、学、才、识)不够;对诗作者了解不够;对赏析或修改诗所必备的资料准备不够。这就难免出现偏頗。而每个人的审美情趣和审美习惯又不尽相同。率意发表个人意见,考虑欠周,很容易惹出麻烦,造成误解,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当然,诗友之间不妨沟通,但这种切磋交流是相互的、平等的,是说过了,就拉倒,仅供参考,是不算数的。即便如此,也须慎重,也要看对象,注意时间、地点、场合,也要注意语言的表达方式。据说这是一门学问,一门艺术。只可惜,我天生愚笨,学不会,当然也学不好,不亦悲乎!
不过,面对真正的知音,知心朋友,我还是要畅所欲言的,否则,那就不够朋友了。道理很简单:彼此相互了解、贴心、无顾忌,说深说浅,不见外,不往心里去。鲁迅先生曾说:“有好说好,有坏说坏。”这才是真正的切磋交流,提高也最快。
在我看来,还有第三个阶段,那便是:真正不知道自己是个几了!它是第一个阶段的回归,不过,这种回归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返璞归真,是“豪华落尽见真淳”,是自我认识的飞跃。
从“不知道自己是个几”,到“知道自己是个几”,再回归到原点——“不知道自己是个几”。这个过程类似参禅的三重境界:参禅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禅有悟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禅中彻悟,看山仍然是水。实际这也是山,看水仍然人生的三重境界。
话扯得远了一些,但仔细想一想,“是个几”又能如何不“是个几”又能怎样?跳出个人的小圈子,放到人生终极的大坐标上去考量,一切就都无所谓了。个人的那么一点东西,关于“是个几”的纠葛,实在是渺小得很,微不足道!这种对于人生的参悟,大有庄生梦蝶的趣味,到头来,究竟是庄生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梦到了庄生,也都分辨不清楚了。看似荒诞无稽,实则蕴含大玄机:大模糊、大糊涂,正是人生的大智慧、大境界,不是谁都能达到的。
说到庄生梦蝶,我想起来了桑梓先贤、晚清大诗人于天墀的一首七律:
和凤亭原韵
近村芳草绿初齐,三月东风长柳荑。
春水带愁随客远,晚云载雨压山低。
浮生已悟庄生蝶,壮志还惊祖逖鸡。
莫笑文章遭白眼,百年声价待君题。
诗的前两联,描绘的是眼前景:“芳草”“ 柳荑”“春水”“晚云”,触景生情,情景交融。“带愁随客远”、“载雨压山低”,其色调是灰暗的,情调是低沉的,一种说不出来压抑感溢于笔端。这和先生的身世、遭际有直接关系。“浮生已悟庄生蝶,壮志还惊祖逖鸡。”颈联格调、情调大变,思绪是纷繁复杂的,既悟透了“庄生蝶”的幻境和超脱——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个几”,但又不甘落拓,不甘沉沦:先生并没有像当下有人自诩的那样清高、一尘不染、超尘拔俗,还想像祖逖闻鸡起舞一样,能有所作为。出世与入世的愿望交织在一起,这是古今才人共同的矛盾心理,勾画得十分形象。篇末振起,殊为警策:自己“究竟是个几?”自吹无效,小喽啰起哄不灵,今人说了也不一定算数,要让文章说话,让历史裁决:“莫笑文章遭白眼,百年声价待君题。”这是先生虽久居村野,业为塾师,仍笔耕不辍的一个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坚信古今道德文章的历史地位、不可或缺的价值和光昭千古的永恒性。果然如此!在先生逝世后的百余年间,“于天墀诗稿”竟有三次结集出版。
写到这里,余兴未尽,姑且把我的一首旧作《沁园春·感遇》附录于此,算作这篇拙作的结束语吧。
露水辰光,苦短人生,不过百年。怅残阳坠地,曾经昨夕;朝阳出海,已是明天。负鼓盲翁,作场古柳,信口开河兴盎然。凭谁辨,那昔非今是,地窄天宽。 江堤一阵腾喧,有客立涛头上下颠。看跃居峰顶,惊他胆魄;跌临谷底,扣汝心弦。变幻多端,沉浮难测,倏尔洪波化细涟。潮退后,剩斑斑点点,璧月孤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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