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玉同志,您好!
大作《豹隐城隅 骚坛高手》,我认真拜读了,很好。对公眉先生诗作的分析、赏鉴,十分透辟,也提高了我的认识。实在提不出什么修改意见;如果求全责备的话,我倒觉得,应该说说公眉先生诗句用典问题——这是他的诗作的突出特点之一。本来,诗不同于词(如所周知,辛弃疾词用典最多),特别是七绝,没有七律那样的深度、容量、蕴涵,完全可以在典故运用上不作更多考虑;但吕先生胸中有海量的古代诗文积淀,顺手拈来,皆成妙谛,出经入史,故典层见叠出,不胜枚举。仅你所引诗中,就有“短衣”“鸠杖”“强项”“蜡屐”“鲰生”“黄庭”“刘郎”“一盂饭饱”“零涕君前”等等。
捧读宏文中,发现引诗有几处误植,请加改正:
引吕诗 “刘郎重来兴偏豪”,应是“重到”,否则不合格律;“连云楼阁望 中迷”,误为“连去”;“浊酒未饮心先笑”,我怀疑“浊酒”应是“浊醪”;“豪华落尽见真淳”,是元好问诗吧?“淳”误为“纯”;龚定庵诗:“莫信诗人竟平淡”,误为“莫信陶潜竟平淡”。
上述摘误,只是根据平仄格律,未对照原文,请斟酌。
另外,拙作《柳荫絮语》,“荫”误为“阴”。
由于此文要公开发表,一处小疵也应修改:在谈到吕作《杏花小记》时,说:“先生的两首小诗”,“小诗”说法欠妥,应改为“七绝”。
多谢关注,即颂
暑安
王充闾 8月6日
豹隐城隅 骚坛高手
原学玉
当代著名学者、诗人王充闾先生在《<山城拾旧序>》中对公眉先生的道德文章曾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称公眉先生是“豹隐城隅的骚坛高手”。窃以为,这是在迄今为止发表的大量有关公眉先生的生平事迹、诗文成就、艺术风格的文章中,最到位、最恰如其分的评介,堪称是定评。
严格地讲,诗人与骚人这两个词汇是有区别的,骚人:狭义指贬黜流放的官吏,多愁善感的诗人;泛指忧愁失意的文人。骚人未必都是诗人,而诗人也未必一定是骚人。骚人这个词汇是从屈原《离骚》出现之后产生的,代指文人,尤其是那些擅长写骚体诗的诗人,屈陶、李杜、苏辛者,是骚人,他们在政治上失意,不得志,有愤懑,有“牢骚”,放怀吟啸,不是囿于“小我”的得失——“忧谗畏讥,感极而悲者矣!”而是心系“大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家国情怀,忧乐天下。
公眉先生便属于这类骚人——骚坛翘楚。其人生也,有骚人之遭际;其诗也,不仅是诗人之诗,更是骚人之诗!
赋小诗六首,以追念先生:
一
墙头摆放一堆瓶,酒溢杯中诗涌情。
皀荚树阴传大雅,正声醉我拜先生。
二
射雕心逐九霄中,太息霜摧一梦空。
掷却皮囊余傲骨,长教绝代句称雄。
三
风雨一帘春已残,枝头坠泪梦阑珊。
温柔漫道承诗教,可晓温柔彻骨寒。
四
三十四年携梦寻,劫波难抑射雕心。
西风咽泪潮掀浪,谁解听潮弦外音。
五
心归平淡息波涛,神系诗魂韵自高。
个里玄机谁识破,二分梁甫一分骚。
六
北望辽天百感滋,浩茫心事有谁知。
廿年不辍常开卷,细读风人七字诗。
一、吕公眉先生生平简介
吕公眉:(1912-1999)离休前为盖州市教师进修学校古典文学教研员,著名诗文作家,中华诗词学会会员,营口市诗词学会顾问,营口市旧体诗坛十家之首,有《山城拾旧》诗文集传世,收录先生诗作百余首,散文20余篇,对联60余幅。先生文道家传,八岁入小学,12岁读私塾,精心钻研学习古体诗,尤擅长于写七绝,誉播诗林,国内诗词名家曾给于很高的评价,辽宁省诗词学会顾问, 著名老诗人张秀材先生有言:“吕公眉诗极冲埮雅致。绝句本难工,而先生则好为绝句,颇得唐人神韵,所谓诗人之诗是也。”王充闾先生曾撰文以赞:“先生工旧体诗,尤擅七绝,以神韵见长,清新隽永。”“先生诗的最大特点,是真情灼灼,情文兼茂。”
先生曾任长春市第一中学和第二中学高中部国文教员,长春市教育局中学集训教导员和长春市第-中学高中部国文教员。先生终生从教,勤耕不辍,甘为人梯,教学严谨,桃李满园.。
二、吕公眉先生诗论
公眉先生工于诗,尤长于七绝,冠绝当代。桑梓先贤、当代著名诗人易兆鸿先生曾赋诗赞云:“难工绝句尤工绝,写尽江山万里春。”先生的诗写得如此绝妙,得益于其对诗的高卓的见识和执著的追求.先生关于诗的论述散见于同诗友,学生交流的往來书信中,特别值得认真研读的是先生写给当代著名散文家、诗人王充闾先生的二十几首诗作,其中有很多真知灼见,堪与清·赵翼《论诗》绝句媲美。
1、我本來写不好诗,只是对绝句诗小有体会,当然要有意境,主题明确,句警而意深,最忌讳的是作者先加定论,把读者囿于自已的思想之内,应该让读者有不尽的思索,找弦外余音,方是上乘。
这是公眉先生给易兆鸿先生复信中的一段论述,似可从三个方面去体会:一是自谦.说是“写不好诗”,那是谦虚,对绝句诗小有体会,谦中寓实,有体会,但并非“小”,实在是深有体会.先生谦以待人,虚怀若谷之风姿,由此可见一斑。二是讲如何写诗:诗须有意境,主题明确,句警而意深,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这是一层意思。接下來讲——写诗最忌讳的是什么?不能“先加定论”,导致所谓的主题先行,公式化,概念化,“把读者囿于自已的思想之内”。这是第二层意思。三是讲什么样的诗“方为上乘”:“让读者有不尽的思索,找弦外余音。”吕先生的诗堪为范例:
听潮有感
短衣曾许射盘雕,误我功名走市朝。
三十四年真一梦,西风咽泪独听潮。
诗的前两句自述平生遭际,短衣雄心,志在射雕,何等襟抱,何其英姿勃发!底亊误我,沦落市朝?没有提及,也无须道出,了解那段历史者,自当领会。看似轻描淡写一笔,实则分外沉重,多少有如先生的大才人,饱经风霜,倍受磨难,磋砣年华!历史为之付出多么沉痛、巨大的代价!“三十四年真一梦”,说得轻松,人生有几个三十四年?更何况正值人生的黄金般的年龄段!“西风咽泪独听潮”,“西风咽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整整三十四年,耽误了多少事业,宁不痛心疾首,为之一恸!“独听潮”,听的是什么潮?仅仅是指河海的涨落潮吗?数十年,各种政治运动掀起的惊心动魄的浪潮还少吗!因何而“咽泪”?“独听潮”有何所感?沒有明说,万千感慨,尽寓其中,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考空间,这便是先生所孜孜以求的诗的妙境:弦外余音,先生之诗确实进入了这种上乘的境界。再看:
再柬友人四首之二
头白何曾感式微,依然强项与时违。
今朝始得逢知遇,零涕君前老布衣。
这首诗可作印证,是对“观潮有感”最好的注释。诗是写给王充闾先生的。公眉把充闾先生视为平生的知遇,因以赋诗“再柬”,把几十年的遭际、万千感慨,尽付之于“零涕”之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究竟何故竟至使“老布衣”“零涕君前”?对于历尽坎坷、“依然强项与时违”的公眉先生而言,这泪是不会轻易“弹”出的,是真正到了“伤心处”、感极而“涕”了。正可谓是:卅载离忧栖草野,一腔骚怨寄知音。知音难得,况且知遇!写到这里,不禁使我想起了稼轩词云:“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尔。知我者,二三子!”下面这首诗很耐人回味:
元宵观走马灯
來也匆匆去也频,置身十丈软红尘。
旁观自是忙中客,翻笑花灯走马人。
诗的表层是写观走马灯的情景,实则隐寓一个哲理:任何人都不能超越时代和历史的局限,旁观者其实也是局中人一一“花灯走马人”,在围着花灯观赏、转悠的同时,不也是置身于“十丈软红尘”中來去匆匆转吗?这是一个以天地为空间,硕大无比的大花灯!诗的字里行间不经意地阐述了这个道理,极其生动,极具性灵,具有哲学思辩的高度和深度。会心者读之不免引发一番感慨:聪明休自作,笑人亦笑已!
蟠龙山赏菊
缓循石径踏霜华,來上蟠龙访晚葩。
廿四番风都阅尽,只宜冷眼看黄花。
这首诗前两句看似平淡,却淡而有味,有如身临其境,亦是必不可少的交代。后两句极有分量:“廿四番风都阅尽”,不妨说是阅尽陵谷沧桑,阅尽冷暖炎凉,阅尽兴亡盛衰,饱经雨雪风霜,尝遍苦辣酸甜!仅仅就是赏菊吗?黄花有何习性?代指什么?具有怎样的精神和品格?二十四番花信中的众多花,对诗人而言,都“不宜”看,为什么诗人对黄花却情有独钟,而且还须用“冷眼看”?诗人的目光为什么是冷的?诗人有怎样的人生经历?引发他如此“赏菊”?这些问题,在诗中-字未道,留给读者去思考。二十八字小诗竟涵容了如此丰富的悬念,给读者留下了如此广阔的思考空间!余音袅袅,余味无穷,弦外余音是也。
清·王渔洋有“神韵”之说,其诗作崇尚清丽淡远,公眉先生之七绝与王渔洋的“神韵”之说,有相通之处,但又不仅仅只注重形式而内容空泛。先生从不作等闲之吟,其诗主题明确,内容充实,内涵丰富,下笔时却从不直发议论,而是借助于形象,找弦外余音,尽量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思考余地,让诗耐读,有余甘,有品头,有嚼头。时下吟坛,“三应”、唱和之作泛滥,其实这类题材的作品真正写好,绝非易事,先生的作品堪称范例:
读《柳荫絮语》感赋六首选一
山光水色冷诗筒,蜡屐深探造化工。
最是文行寒艳处,碧潭轻点落花红。
诗中赞誉了王充闾先生的《柳阴絮语》的艺术风格:“山光水色冷诗筒,蜡屐深探造化工。”用典似无典,不露斧痕,谢家诗人泉下有知,亦当会心一笑,甚为空灵,饶有诗味。但仅如此,还不足以称绝,仍没脱离前人的窠臼。“最是文行寒艳处,碧潭轻点落花红。”妙哉!那是怎样的一幅画图啊,见沒见过?没见过的话,能不能想像岀來?是寒澈?艳丽?清新?
明快?任由读者体味,这便是只可意会、难于言传的“神韵”!再如:
重来营川有感四首
何期劫后复重來,驻足郊原一笑开。
万顷蓼花红不见,最无人处起楼台。
二
此行犹忆旧风华,三载依依客作家。
拄杖重來人已老,又披风雨看藤花.。
三
长街灯火似元宵,作意微风漾柳条。
老去翻矜腰脚健,夜寒來听海门潮。
四
残雾微微初日高,刘郎重到兴偏豪。
东风吹放花千树,不是玄都观里桃。
流逝的岁月,荒唐的年代,个人的遭际,劫后余生,抚今追昔,触景生情,引发的无限感慨,欣逢良辰,故地重游的喜悦心情,不直接表达,寄于“郊原”、“楼台”、“风雨”、“藤花”、“灯火”、“微风”、“柳条”、“海门潮”、“残雾”、“初日”、“东风”、“花千树”之中,仿佛这些眼前景也都获得了新的生机,有了情感,与诗人一样“一笑开”,“刘郎重到兴偏豪”、“不是玄都观里桃”,典故活用,反“刘郎”——“玄都观”诗而咏之,翻岀新意,亦大有深意焉,断非寻常之句。组诗四首珠联璧合,没有伤感,忿怨之语,情调积极健康,对过往的云烟,个人的遭遇不纠缠,仅仅付之一笑,诗人的人生境界和诗的格调何其高也!诗写到这个份上,凿实不易。
2、古人说:骨子无诗莫浪吟。我认为你诗格很高,不是一般人可比,万不可放弃天赋,何况一个艺术家更该以诗为魂,才是最高格调。
这是公眉先生致鞠路滨先生信中的一段话。鞠先生十分敬重公眉先生的道德文章,以师事之。这段话非同一般,它是公眉先生的一段重要的诗论,其中提到了“诗格”、“天赋”问题,颇有见地。“骨子无诗莫浪吟”:一是说要有作诗的天分,对大千世界要有超常的敏感、体验和发现,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便是所谓的“天赋”:二是说作诗一定要有感而发,不能无病呻吟;三是要认真构思,确实有东西可写,找到了“金矿”,也就是“有写的必要”(易兆鸿先生诗话)了;四是诗须有格,没有较高的标格,顺口溜出,过于随便草率,便属“浪吟”,这类诗的标格是不会高的,甚至是无格,此乃诗之大忌,不可等闲视之;五是“天赋”难得,须格外珍惜,充分发挥,不该轻易放弃。
“一个艺术家更该以诗为魂,才是最高标格。”这是公眉先生平生全部诗论语录中的最重要的一条,贯穿了其诗歌创作实践的始终。“诗魂”这个名词,出现得很早,“以诗为魂”这种提法,鲜有所闻,以余管见,是否可认定始于公眉先生?有待于方家考证。何谓“以诗为魂”?诗的境界是妙不可言的,诗奉献给读者的是真善美,鞭挞的是假恶丑,作为一个诗人,“以诗为魂”,就是要使自已的精神世界进入有如诗一般的美妙、圣洁、典雅、崇高的艺术境界。进而达到诗品与人品,诗格与人格的完美统-。通俗一点讲,就是写诗要与做人结合,做人是第一位的,要作好诗,首先必须做好人。诗歌创作的终极目的就是实现诗人心灵的净化、精神境界的升华和自我思想道德品质的不断完善,个人全面素养的整体提升。这是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即公眉先生所说的“以诗为魂”。
先生模范地实践了这一点。正如王充闾先生所云:“其为人也,耿介拔俗,豁达谈泊,不汲汲于名利,不戚戚于困穷;赋性真纯,感情丰富,诲人不倦,诚以待人。无论就其人品还是文品來说,都称得上格调高雅,卓尔不群。”诗品与人格的魅力是无穷的,因此,“在他的身旁,聚集了一大批著名的学者、诗人。他曾自豪地吟哦:“老去幸余堪乐事,一时贤士尽从游。”
三、吕公眉先生诗歌风格
公眉先生诗文早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就已名著诗苑文坛。先生生前身后,对其诗文评析者多矣!笔者有幸得见先生,聆听教诲;承蒙先生批阅诗词习作;拜读先生清词丽句,受益匪浅。今试就先生的诗歌风格及其诗歌的本质特点谈谈自己的一管之见。
1、清新淡雅。公眉先生的诗的风格可用从涌泉中汇成的潺潺溪流喻之:清澈见底,新鲜活泼,自然流畅,充满生机;返朴归真,“豪华落尽见真淳”,冲淡致极,典雅致极,而又不失浅显,通俗易懂,可谓是深入浅出,雅俗共赏。诗能臻临此境难矣!请看先生诗作:
致沈延毅老人六首
一
忆昔都门集众贤,惟君风度最翩翩。
叨陪座末联吟日,弹指人间五十年。
二
文坛争颂老人星,一代书风仰典型。
但得微躯依旧在,不辞千里乞黄庭。
三
故国年年景物移,连云楼阁望中迷。
何当携酒从鸠杖,來觅朱明旧柳堤。
四
先生何日赋南旋,寄语家山春可怜。
十里塔西山下路,杏花如雪雨如烟。
五
惊见长堤细草苏,者番风色忒愁吾。
桃花冰拥银鱼上,二月春寒忆得无。
六
沈水迢遥阻见期,逢人辄问近安宜。
笔床茶灶皆无恙,便是鲰生一笑时。
沈延毅先生是二十世纪我国著名的书法家和诗人,与公眉先生是老乡亲,同为盖州人。公眉先生早年曾与沈先生有过诗文交往,其文才显露,聪颖早慧,深得沈先生青睞。“叨陪座末联吟日”,指的就是这段文字交往。组诗六首,一首一意,首首承接,层层递进,组合为-个有机的整体。诗语通晓流畅,极浅显,极平易,娓娓道來,有如阔别多年的老朋友相逢后,彼此交谈叙旧,分外亲切感人。诗,句句如叙家常,句句明白如话,句句仿佛不是诗,又恰恰首首是诗,首首是好诗。这是为诗最难抵达的高境界。在这样的诗面前,-切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技巧,一切所谓新奇、豪华,似乎都成了累赘和多余,都显得黯淡失色,幼稚,甚至滑稽。
技巧永远不是最难的,巴金老人曾说: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与知音、至亲好友交流情感,仅仅停留在技艺的层面上,一味地在技巧上打转转,情感打了折扣,苍白冷漠,这是诗的败笔,也是人生的败笔!试问在现实生活中,假如有人如此与亲人交流,能不令人感到别扭、肉麻、甚至是不寒而栗吗?诗是从心里流淌出的,用鲜血和生命写成的。情至真,感至切,才能打动人心。公眉先生的组诗六首,便是如此。难怪深谙诗词之道的沈延毅先生读后,大为感动,连声叫好,遂生莼鲈之思。诗,当然不能沒有形象,也离不开技巧,但它决非是刻意追求、一味雕琢的东西,而是自然的、天籁的、甚至是似乎不经意从肺腑中流出的东西。而就遣词造句而言,公眉先生之诗,用词之典雅,句式之灵活,技巧之娴熟,手法之老到,已臻至化境,实事求是地讲,当今诗坛的诗人,特别是后学,少壮辈,尚未有出其右者。这与先生深厚的古典诗文学养,散文写作的功底,丰富的人生阅历,超常的悟性是分不开的。
2、典故活用。作诗用典未必是件难事,难在能把典用好,用得熨贴、恰到好处,用得鲜活。公眉先生作诗善于用典,概而言之,尽著一个“活”字,赋典故以生命力,典故在诗中死而复生,活了,生机盎然。例如:
营口高中四十年校庆感赋二首之一
黉堂拄杖久低徊,三十三年我又来。
桃李遍栽千万里,春风拂处一时开。
诗写得很通俗,几近口语,读者对“黉堂”一词的出处或许不一定明晰,但联系到诗的题目,不难知晓,它指的就是学校。不难看出,这首诗的句子有似曾相识感觉,在古人的诗文中均能找到类似的句子。“三十三年我又来”,自然会使人想到“前度刘郎今又来”,然则,今非昔比,不是讽喻、发牢骚,而是无限欣慰。典故活用,更赋新意!诗的后两句,既是实况,亦是造境,此番景象,与“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何其相似!寻常语在典里游,典在寻常语中出,典被寻常语“融化”了,了无痕迹。真个把典故用活了,竟至如此绝妙!再看:
庚申秋张毓茂教授告以南游归来喜而赋此四首
闻说江南去论文,座中才调尽如君。
平生最是襟怀冷,又挹黄山一线云。
联辔南游兴不孤,锦囊可有剩诗无。
红粳正熟鲈鱼美,八月西风满太湖。
遍踏黄山顶上程,看云听雨太凄清。
老夫要涤肠中热,乞寄松涛漾月声。
林泉竹石尽登攀,招惹烟霞袖底寒。
莫道众山低五岳,家山陵谷有奇观。
张毓茂教授上中学时,曾授业于公眉先生帐下。组诗四首起承转合甚得章法之妙。诗写得很亲切,字里行间充溢情感,既蕴含着深厚的师生情谊,又不失当下彼此之身份,十分得体。诗如其人,读这样的诗,让人感到爽快、兴奋、体味到什么是典雅、冲淡,实实在在是一种精神的享受。且以组诗之二为例:
“联辔南游兴不孤,锦囊可有剩诗无。”真诗人也,到何时也忘不了诗!“联辔”、“锦囊”具有典出,用在诗中,便多了几分雅趣和厚重,自然会引发读者的联想:书生一介,酷爱吟咏,浑似李长吉!承上启下,“座中才调尽如君”、“ 平生最是襟怀冷”等句,便有了着落。诗的后两句用了“莼鲈之思”之典,“红粳正熟”——主食上来了,加上“鲈鱼美”,色香味俱全矣!“八月西风满太湖”,何等壮观的景象!亦是思乡之情满太湖,丰收之景满太湖!情景交融,浑如天然的巨幅画图。诗读到这里,宁不撩起千里游子思乡之情!典故在诗中获得了新生,这便是活用。
“典故”这个词汇,其实不太好界定,它带有模糊性,诸如组诗中的“黄山一线云”、“ 看云听雨 ”、“ 肠中热”、“ 乞寄”、“ 松涛漾月”、“ 林泉竹石”、“ 烟霞”、“ 众山低五岳”、“ 陵谷”等,这些词汇,你说它是典故,当然可以,因为它们都有说头,在古典诗文中均可寻到来处和影子,有的甚至可以上溯到孔老夫子的《论语》。你说它是日常用语,亦无不可,从字面上看,妇孺皆知,没有文字障碍,目不识丁的老人,说不定一不小心,也能从口中溜出个类似的“典故”来。公眉先生作诗用典,其高明处就在这里,他作诗绝对体谅读者的接受能力,是让人读的——为读者服务的,希望有更多的读者能读懂他的诗,哪怕是粗知,至少是在文字上能较少阅读的困难。
“莫道众山低五岳,家山陵谷有奇观。”当其时,这诗是写给张毓茂教授的,公眉先生借题发挥,对帐下弟子张先生在事业上取得的成就,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和殷切的期望,欣喜之情,溢于笔端。其实,这诗也适于用来赞誉诗人——吕公眉,先生也是“奇观”,就其诗文造诣何止而言,何止是“家山陵谷”的“奇观”,毫不夸张地说,也是现当代中华诗坛和文苑的“奇观”。
记得在赏析聂绀弩先生的诗作时,有的诗家曾云:读聂先生的诗含糊不得,必须认真,一句都不能轻易放过——先生学富五车,胆识超凡,一个看似寻常的诗句,说不定就有一段非常的来历,须认真咀嚼、体会,才有可能解其中之味。我想,读公眉先生的诗,亦是如此,可以说是异曲同工。异曲:绀弩先生之诗,寓庄于谐;公眉先生之诗,典雅清真。同工:有余甘,耐咀嚼,耐品味,极富沧桑之感。
“他读的书多。”这话很有些来历,“他”,指的是昭明太子萧统。我想:把这句话用来赞誉公眉先生深厚的古典诗文学养,也恰如其分。
谈到诗的特点时,王充闾先生曾写过这样一段文字:“用典这是他(吕公眉)诗作的突出特点之一。本来,诗不同于词(如所周知,辛弃疾词用典最多),特别是七绝,没有七律那样的深度、容量、蕴涵,完全可以在典故运用上不作更多考虑;但吕先生胸中有海量的古代诗文积淀,顺手拈来,皆成妙谛,出经入史,故典层见叠出,不胜枚举。”充闾先生在这段论述言简意赅,堪称是真知灼见。
时下诗坛对作诗用典,看法不尽一致。有的认为作诗必须用典,否则,诗便缺乏深度和蕴涵;有的认为作诗用典可以,但要用多数人熟悉的典故,不能用僻典;还有的认为作诗不宜用典,最好是能不用典“白战”——口语入诗,明白如话。这些观点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其中有的观点,未免有失偏颇。我个人的看法是:用典无妨,有些时候,甚至是必须的,公眉先生的诗便是最好的范例。先生作诗用典,顾及读者接受能力,绝不用僻典,诗中之典,多数是普通读者熟悉的,即使不大清楚,通读全篇,也能揣摩到其表层的含义。
注入生机和活力,让典故在诗中起死回生,有如枯木逢春,谈何容易!非大才人、大诗人莫属,公眉先生便有这个本事。
3、情韵流转。公眉先生的诗给人直观的第一感觉是感人,招人读。原因何在——先生是一个性情中人,一个痴情的人,一个对周围的事物十分敏感,情感世界十分丰富的人,一句话,是一个真诗人、真情种,诚如现当代著名诗人贺苏先生所云:“非真情种莫为诗,十个诗人九个痴。敢为山河输性命,拼将血泪写歌词。”先生“以诗为魂”,是动真感情,倾注一腔热血写诗的。
丁卯春两过营川访诗人汪聪不遇因以此代柬四首
风雪元宵一别离,清明又见柳依依。
小桃欲落春犹浅,着意余寒莫减衣。
二
烟柳丝丝簇绿云,骚人刻意入诗文。
山阿水曲万千树,树树相看总忆君。
三
自谓今生一识难,先蒙青眼到孤寒。
才高量雅知君惯,只说文章不说官。
四
何曾咫尺是天涯,争奈缘悭莫自嗟。
别后流光君记否,上元灯火到槐花。
汪聪即王充闾先生。公眉先生与王充闾先生是既是忘年之交的朋友,更是知音,是纯粹的诗文之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现今的文学艺术领域中,堪称是典范。这四首诗的写作背景,充闾先生在《辽南三老》一文中写道:“1987 年元宵节,我曾去盖州先生寓所拜望;五月初,先生到营口专程枉顾,值我公出未遇,留下了四首七绝,以诗代柬。其一曰“:风雪元宵一别离,清明又见柳依依。小桃欲落春犹浅,着意余寒莫减衣。”其四曰“:何曾咫尺是天涯,争奈缘悭莫自嗟。别后流光君记否?上元灯火到槐花。”脉脉情深,令人永生难忘。两年后的深秋,金牛山诗社有重九登高之会,其时我已调往省上年余,先生又咏诗寄怀:“登高寒色扑衣襟,满目蒹葭感客心。我欲辽天北向望,雁声嘹呖海云深。”
诗写得典雅一点未必是难事,难在典雅而又轻松,用典、作诗、撰文就像是平常说话一样,自然流露,既典雅,又通俗,在典雅和通俗之间,找到了一条深入浅出、雅俗共赏的蹊径,这看似轻松随便,毫不费力,实则正是着意经营的结果。诗中有“我”,“我”入诗中,诗系真情、深情、激情、炽情,情与韵在交融中合为天然的、富有活力的、有机的一体,宛若溪水潺湲、曲折跌宕即情韵流转,这是公眉先生的诗之感人、耐读的关键之所在。不妨摘其一首品味:“风雪元宵一别离”,在“风雪”之中“一别离”,况且又是“元宵”佳节!既是景语,也是情语,七字一波三折。接下,转到“清明”时节上来了,“清明又见柳依依”,与“风雪”“别离”形成鲜明的对照,别有一番景象,“清明”、“柳依依”,万缕千丝,寓情于景,“又见”二字一出,宁不引发别后之感慨!又是一波三折!“小桃欲落”,于“柳”绿中,着上了点点“红”,暗寓节气——“春犹浅”,“浅”字与“欲落”呼应,把“春”写活了,如诗如画,景中含情,也是一波三折!“着意余寒莫减衣”,回到了人生知己之间的相互关怀上来了,在跌宕起伏的情韵交融中,奔涌而出,是俗语、诗语、也是情语。读之,凿实让人感动。
这不是一般的应酬,而是知音、至交之间倾肺腑的、诗化了的倾诉和交流。“山阿水曲万千树,树树相看总忆君。”此情何切,此意何深!“才高量雅知君惯,只说文章不说官。”是赞誉、感佩,亦道出彼此之间真挚、纯真的友情,是真正的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组诗最后回到了“风雪元宵”的别离之际,前后呼应:“别后流光君记否,上元灯火到槐花。”以此作结,自然勾起彼此对往事的共同追忆,更何况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上元节!再看:
为某退场女伶题照四首
浅淡春山未易描,绕梁余韵几时消。
湖光三月浓如酒,杨柳春风唱断桥。
二
低回往事付烟云,遍听红牙不是君。
最忆帘开惊乍见,藕花衫子凤凰裙。
三
已倦登临粉墨场,舞衫歌扇付空箱。
红氍毹上春多少,管领东风第一香。
四
歌成十五可人怜,瞥眼流光一刹然。
纵使海棠花尚好,风风雨雨自年年。
“女伶”即盖州市已故著名评剧演员刘英。此组诗决非一般化的应酬、应景之作,它是公眉先生七绝的代表作,堪称是古今咏“女伶——戏曲演员抑或是戏曲家”之绝唱,充分展示了先生丰富的情感世界。这是饱蘸激情和深情的佳篇杰构。组诗四首写了“女伶”的一生,“湖光三月浓如酒,杨柳春风唱断桥。”“最忆帘开惊乍见,藕花衫子凤凰裙。”用特写“镜头拍照”,赞誉“女伶”的杰出的舞台表演艺术,给人以极深的印象,称得上是撼动心灵,真个“浓如酒”,读者亦为之陶醉矣!“红氍毹上春多少,管领东风第一香。”用生动形象诗化的语言,对“女伶”舞台艺术生涯给予了高度的评价。“纵使海棠花尚好,风风雨雨自年年。”花犹如此,人何以堪!似有些伤感,但亦是实情,没有不谢幕的戏,几多惋惜,几多感慨,寓于其中,更增加了组诗浓烈的情感氛围。
公眉先生的诗给人的感觉是,不大注意写作技巧,不大喜欢用书面言语表达,而善用口语(其实这口语也是有选择的,是既通俗易懂,又斯文典雅一类的,而不是或粗俗、或古奥、或文绉绉的,让人一听便感到别扭),作诗仿佛是在说话,自言自语,如泣如诉,读之,让人感到亲切。先生的诗每一句都有波澜,都有情感;组诗四首,布局谋篇十分熨贴,亦有起承转合。情韵的流转,体现在诗的每一句中,每一首中,组诗的篇章构成,也是在情韵的曲折流转中整合。所以扣人心弦,荡气回肠。先生不是不重视技巧,其诗也不是没有技巧,其高妙之处就在于:运用技窍,却让人看不到技巧的痕迹,这是真正的大技巧,殊为难得。诗一旦露出明显的技巧痕迹,或者说是让人看到你是在“玩弄技巧”,便有些不妙,诗的感情色彩让技巧给玩弄得苍白了——诗无真情非诗也。
写景状物的作品容易流于客观描写,这样的作品“我”没入诗中,“我”在眼前景之外,仿佛是在“摄像”,是在作旅游解说,这样的作品情感大打折扣,是不成功的,严格说来不是诗。公眉先生的咏景诗则不然,写得情文并茂,春意盎然,生机一片。再欣赏一组组诗——《大连星海公园竹枝词五首》。组诗五首,首首可圈可点。诗语浅显通俗,新鲜活泼,是竹枝词的写法。
不妨逐一加以点评:
大连星海公园竹枝词五首
柽枝槿叶插疏离,才绕会栏更向西。
多怪儿家寻不得,声声贪听画眉啼。
“柽枝槿叶插疏离”,首句 从小处——“疏离” 着笔,描写细腻,直堪入画。接下来连游园的路径、方向也有了:“才绕会栏更向西”,有趣,曹氏“大观楼”笔法。“多怪儿家寻不得,直堪入画,接下来连游园的路径、方向也有了:“才绕会栏更向西”,有趣。“多怪儿家寻不得,声声贪听画眉啼。”有前人诗的味道,且翻出新意,“儿家”与“画眉”进入了画图中。有声有色,真真是“一枝一叶总关情”!
二
山光弄翠水拖蓝,未踏名园兴已酣。
开到杏花春不浅,淡阴微雨似江南。
“山光弄翠水拖蓝,未踏名园兴已酣。”写公园周遭的景物,情景交融,诗韵在“翠”、“蓝”的色调中流淌,情在“弄”、“拖”中转动。“开到杏花春不浅”,特写,点明了节气,让人闻到了“春”气息。临末,大笔收拢,全景式的画面映入读者的眼帘:“淡阴微雨似江南。”阴柔之美,浑如西湖,“春”欲滴矣!
三
画图风色忒津津,占断名城几许春。
一半鸟蹄二分柳,三分怜取看花人。
“画图风色忒津津”,与“淡阴微雨似江南”呼应,景“津津”、韵“津津”,情亦“津津”矣!“占断名城几许春”,问得巧,问得好,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突出了公园再整个城市的重要位置。“一半鸟蹄二分柳,三分怜取看花人。”有唐诗、宋词的影子和韵味,有声、有色、有人,把“几许春”量化了,用“一半”、“二分”、“三分”界定,看似无稽却有情,绝妙好句!
四
与郎笑指水云西,碧海青天一线齐。
风急浪高堪打桨,最艰险处见儿男。
诗人把目光投到了远处:“与郎笑指水云西,”游园的情侣出场,“笑”声都飞出来了,可见游兴之高。“碧海青天一线齐”,诗语把读者导引到大画面中去,视野开阔,襟怀亦随之舒展开来,精神宁不为之一爽!“风急浪高堪打桨,最艰险处见儿男。”好句!情中有景,景中有情,是在观海,赞美与风浪搏斗的“男儿”,也是夫子人生经历的自述、自抒、自慨。自此,组诗之吟咏达到了高潮,诗人的游兴也达到了高潮。
五
春老风微不拂尘,草铺僻径展青茵。
是谁种得千丝柳,故遣飞花乱扑人。
诗的尾声很有韵味:视野由“水云西”回到了眼前,与“开到杏花春不浅”遥相呼应:“春老风微不拂尘,草铺僻径展青茵。”观察得很细致,不胜欣喜、怜爱之情溢于平展展的“青茵”之中。“是谁种得千丝柳”,拟人写法,“千丝柳”亦多情矣:“故遣飞花乱扑人”,花草竟至如此,更何况是易动感情的诗人!末句陡起波澜,别开生面,把游客引到了公园晚春的画图中,余味无穷。
组诗五首:由近写到远,再由远写到眼前;由内拓展到外,再由外回到身边;篇章从序幕到高潮再回落转到低潮,直至谢幕。整个组诗波澜迭起,诗人触景生情,感情与韵律在交融、碰撞、激发、流动,跌宕起伏,曲折回旋,这便是清韵流转,组诗的魅力之所在。
组诗五首,实乃咏山水名胜之绝唱。诗得江山之助,江山亦因诗而显,大连星海公园有此组诗,亦当为之翩然起舞矣!
顺便说一句:公眉先生亦是散文大家,他的散文如诗,是诗化了的散文,而他的诗也像散文,就明白如话而言,也可以说是散文化了的诗。散文与诗,在公眉先生的诗文中找到了可沟通、交流、互为补充、相得益彰的契合点。
除了七绝,公眉先生很少写其它体裁的诗,以先生的功力,写好其他体裁的近体诗,写好古风,也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先生一生,为什么独着笔于七绝?个中原因,先生生前似乎没有透露,至少是我没有听说过,我们不妨试作一下“猜度”,窃以为这是因为,在近体诗中,七绝这种体裁有其它体裁不可替代的优势:从韵律节奏上看,七言较之五言,诵读时更上口、更悦耳动听,用一句美学的术语来说,七言之句,绝对是在诗之诵读节奏的黄金分割点上——字数不多不少,时间的持续不长不短,恰合分寸。从一首诗的字数上看,七绝总计28字,比律诗字数少,而比五绝字数多,亦是不长不短,容量适中。从格律上看,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不要求对仗。所以,七绝这种体裁,自由空间大,很灵活,也非常空灵,特别适合于作组诗,一首诗四句话,不长不短,戛然而止,有余味,接下来又是一首“登场”,如此循环往复,不觉得累赘、絮叨,同时又持续不断,高潮迭起,诗人堪纵笔,读者可尽兴。公眉先生的组诗最长者不超过五首,亦是不长不短,避免了读者极易产生的疲劳即审美疲劳。
综上所述,七绝也可以说是近体诗——诸体裁中,既工于律,又谐于韵,最活泛、最空灵、最能抒情表意的黄金体裁,是近体诗中的“和氏璧”!我想,这大概就是公眉先生惯用七绝写诗的原因之一吧。
4、梁甫骚音。窃以为评价吕先生旳诗歌,给先生的诗歌作品归类,诗的创作风格定位,探析其诗歌本质特点,不能离开先生的平生遭际,不能离开先生诗歌作品的內容,不能脫离时代,脱离现实,也不能脱离古今人类共有的,必须遵循的思维规律,哪怕是异常的、超常的、想入非非、意想天开,也都有规律可循,概莫能外。纵观先生已发表的百余首诗作,联系先生的人生经历,古今才人类似的遭遇,相近的诗风,以我等浅薄之辈,世俗之目光观之猜度,先生之诗风与晋·陶潜之诗风有相通之处。“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这是清·龚自珍对陶诗的评价,颇有见地,堪称陶诗之知音,公眉先生的诗可归为这一类。平淡、冲淡、恬淡、淡雅、淡泊等,只是先生诗歌作品外在的表现形式,而并非是先生诗歌作品的本质特征。先生不是那种嘲风花、弄雪月、自娱自乐、低斟浅唱、闲适之吟的诗人,而是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家国情怀和怜悯之心的骚人,其诗词作品主旋律归于陶诗,是梁甫之吟,离骚之韵。
或曰:先生大度、豁达、 超脱,但人受到极不公平的待遇,才能无法得到施展,报国无门,遭到常人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压抑、摧残,甚至人格的凌辱,不是一时,而是几十年!当真会心平如水,当真会无动于衷,当真会泰然处之,澹然一笑,有那么轻松吗?一个有丰富情感、才华橫溢的热血男儿,身陷于这种境遇,怎能不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心潮湃澎!人在受压抑的时候,又怎能不抗争!
对此,鲁迅先生曾有过精辟的论述,抗争是天经地义的,抗争是天然合理的!而逆來顺受,不抗争、无牢骚、无怨气,那才是不可思议的。人到这个时候, 总是要有反映的,即使当其时不直接表露,过后找到适当机会,也要表达出來,或直抒、或委婉、或付之于言辞、或付之诗文,公眉先生则借助于诗文委婉地表达其一腔骚怨!请看先生的诗句:“浊醪未饮心先笑, 身在孤寒八百人”、“落拓人间二十年, 谁从闾巷识颠连”、“梦觉蝉吟清到枕,不知诗思更宜秋”、“生涯岂为稻粱谋,五十年來志未酬”、“鳣堂拄杖久低徊,三十三年我又來”、“天生才志半沉沦,德薄无由感自身”、“惯于刍豆无人问,振鬣一嘶寒月高”、“但能得补纤毫事,愿尽春蚕一缕丝”、“不知下方多疾苦,高高枝上弄闲声”、“忧乐只知一已任,有谁理会到人才”、“天意似怜人意淡,故教风雨补重阳”、“头白何曾感式微,依旧强项与时违”、“登高寒色扑衣襟,满目蒹葭感客心”、“我愿人禽同一饱,坐看饥雀下寒枝”、“风急浪高堪打桨,最艰险处见男儿”、“孤忠难与世争能,清浊何尝有证凭”、“志士不忘家国恨,魂兮空自哭夷陵”、“死生同样为家国,青简勿忘写美人”等等,这绝非是轻描淡写、不痛不痒的等闲之语!我们从这些掷地作金石之声,研血泪为墨,蘸血泪为诗的诗句中,不难看岀先生不仅是是一位心气极盛、志趣极高、风骨极傲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和博大襟怀的志士仁人!字里行间不难体味到其壮志难酬,雄才难展,倍受磨难,历尽劫波后的万千感慨!这就是骚,是骚人之牢骚;这就是愤,是骚人之愤;这就是怨,是骚人之怨;这就是诗,是骚人之诗!
不妨插一句,恕我直言,仅仅从“诗人之诗”的角度,从写作技巧的层面赏析和评价公眉先生的诗作,显然有失偏颇,似乎肤浅了点。
话又说回来了,牢骚太盛,忧愤过大,怨恨过深又何妨!历史过程本來就是如此曲折坎坷,要求过來者心平似水,毫无波澜迭起,这现实吗?况且这牢骚、忧愤、怨恨,决非是囿于“小我”而耿耿于怀,一味纠缠不休,而是心装“大我”,情系家国。是望之高,骚之盛;是才之雄,愤之大;是爱之切,恨之深!这种情绪和心态,在先生与友人鞠路滨先生的通信中直言不讳,坦诚流露:“仍然操起我的旧生涯,为了两个牲畜,奔忙在山陵丘垅之间,涧雨松风,杂花细草,看來很适人意,实际这里有不少令人难耐的苦况、究竟几时放下这-行当,也许终生便是如此。奢望我是没有,可是永远如此,不能不使我感到凄然!正因为如此,我才看些比较合口味的书,喝些无聊的酒,不过那都不顶什么,主要的还是生活,这样又不能不忙于生活,想不到五十已过的人要这样做人(1961年6月1日)”。“近來一雨一风本來就不是快人的天气,再间之以索寞情怀,越觉得百无聊赖,正如李清照所说:‘三杯两盏淡酒, 怎抵他晚來风急!’即使小醉之后,仍是兴味萧然(1961年11月10日)”。 这是先生于逆境中同至交朋友私下倾吐的肺腑之言,足以与其诗作印证,也是对隐含于其诗作的弦外余音最好的诠释!
公眉先生在自传中有这样一段话:“我回到家乡二十年里,生产、劳动、读书、饮酒,我很清楚顺天则存、逆天则亡的道理,我以廓朗的胸襟,来对待这身外的渺小。我始终认为,此身无罪,自然百感不生,清夜扪心,未尝不酣然入睡,每逢违心之处,只一笑了之。”大有放怀得失,脱略世事,“君子安贫,达人知命”之感。
由此,使我想起了白乐天《与微之书》有云:“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为雾豹子,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喻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白乐天与元微之这段因遭谪后、同命相连而引发的感慨,似可表达公眉先生当时的心志,也是先生毕生所恪守的信条和道义。先生便是“寂兮寥兮,奉身而退”,隐居于城隅、骚坛的“雾豹”、“冥鸿”!
斯言不虚,不妨再看先生以下两首七绝:
杏花小记二首:
一
头白归來客作家,更无隙地种桑麻。
一盂饭饱无多事,村北村南看杏花。
二
纸屏梦觉思迢遥,独向西窗坐寂寥。
落尽杏花春不管,一帘风雨冷萧萧。
诗作于1963年,时逢国民经济困难时期,“头白归来”,而且是“客作家”,窘困到连动锄挥撒种都没地方,什么处境,什么心情?然而,诗人竟然有“村北村南看杏花”的雅兴!有那么大学问,大雄心的散文家、诗人,当真会只满足于“一盂饭饱”,清闲无事,四处转悠,看看花开花落,你信吗?可不如此,又能怎么办呢!实出无奈,是不得已而为之,弦外有音,抑郁不平之气隐隐透露在杏花枝上,其表现手法,有如稼轩的“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只不过委婉含蓄罢了。第二首诗承接第一首诗,讲看杏花归來,“独坐西窗”的自我感受:“梦觉思迢遥”,“西窗坐寂寥”,且孤独-人,可见看花归來,心情并不轻松愉悦。而眼前的真实情景是:“落尽杏花春不管,一帘风雨冷萧萧。”“村北村南看杏花”去了,而实际根本没看到!“落尽”、“春不管”,杏花为何会有如此悲惨结局?杏花代指什么?“风雨冷萧萧”又隐寓的是什么?仅仅是一般化的闲适的吟咏吗?联系作者当时处境,读者不难理解其中之深长意味。离怨情深,骚吟韵远,这既是两首七绝的“弦外余音”,也是小诗的主题、主旋,这类诗歌在先生的诗集中有不少,从而形成了一条贯穿于先生人生经历、心路历程、诗路历程的一条主线。清吟,决非是等闲之吟;清吟,是骚人之吟;清吟,是抒情、明志之吟;清吟,是心系人民忧乐、情系家国兴衰之吟!
注:此文写于2012年4月19日在长春市老年大学授课期间,现今,文字略有改动。
2015年8月11日晨曦于营口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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